本文作者:佛系玩家

葛兆光︱藉史察异——《形似神异》日译本序

葛兆光︱藉史察异——《形似神异》日译本序摘要: ...

《形似神异:什么是中日传统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》,葛兆光著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4年8月版

这本书在日本翻译出版,让我很高兴也很感激。

中国有个成语叫“班门弄斧”,一个原本研究中国史的中国学者,越过熟悉的专业界线去谈日本史,在日本读者面前评论传统中国与日本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,确实有点儿像这个成语说的,在木匠之神鲁班面前,不知深浅地表演木工手艺,所以我心里不免有些不安。不过我也想,如果日本读者能了解中国历史学者目前的心情,可能也能明白我为什么要越出自己的专业领域,写这么一本小书。

很长时间里,中国人普遍有一种误解,觉得日本与中国“同文同种”,同属一个文化圈,古代日本的政治、历史和文化,是在古代中国影响下形成的。也许日本也有这种认识,西嶋定生先生关于汉字、儒教、佛教、律令制国家四要素型塑了东亚共同文化的著名论断,就会让人觉得传统的日本与中国确实很相似。这一说法虽然也有道理,但会造成一些历史误解,所以,一旦进入宏观的历史比较,很多人会忽略中日之间的不同,而只注意东西方之间的差异。就像近代中国思想界总是说“中体西用”或者“东西比较”,而较少有人自觉分析中国与日本政治、宗教与文化在历史中形成的结构性差异。

但正如这本小书一开头说的,如果是在哲学或文学领域,强调“同”而淡化“异”,你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追求世界主义的伟大理想,但是在历史领域,在面对近代转型过程里中日竟然道路如此不同的时候,如果不去追寻这种不同的根源,说明这种不同的历史过程,那么就等于是放弃了历史学的责任。正是出于这种考虑,我在2020年担任东京大学高等国际研究所(东京カレジ)特任教授的八个月中,就有意识地多阅读有关日本史的论著,思考中国与日本何以在近代会走上不同道路,导致中日不同的历史基因究竟是什么等问题,并且也和日本朋友反复讨论这一比较研究的可能性。在我回到中国之后,2022年写出了一篇长文《什么是传统中日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?》(《清华大学学报》2023年第2期),并在这篇长文的基础上,出版了这本小书《形似神异》(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4)

在日译本即将出版的时候,我想对日本读者谈三点感想:

第一,也许有的读者会批评我把中日差异“本质化”了,觉得我关于中日政治文化差异的说法过于简单。其实,把问题简单化或者说简明化,恰恰是我的目的。我非常反感当下某些学术论著故作深刻,有意把内容写得晦涩和繁复,这种风气如今在中国学界越来越厉害,好像论述不多转几个弯,就显得片面;好像语言不摇曳枝蔓,就不够深刻。其实,历史的比较研究尤其是这种宏观研究,目的就是通过“他者”的比照,最大限度地凸显“我者”的特点。依我看,传统中国政治文化的特点——特别在君臣关系、央地关系、政教关系三方面——与日本相比,就是传统中国的皇帝高度集权、中央严密控制地方、政治全面压倒宗教。这正好是在世界范围(不止是与日本,也与欧洲相比)的比较下,传统中国政治文化的最大特色,我真不想在这一历史叙述和观念表达上,故作深刻或貌似公允。

第二,在对政治文化的比较中,我有意把日本一些历史特点简明化了,我当然明白日本历史还有很多面向,漫长的日本史上也有复杂的变化。但是,我特别希望日本读者能理解,我是一个中国学者,我的目的实际上是借日本史来讨论中国史,关注的焦点还是在说明中国。因此,这本书的问题意识,其实来自中国政治文化中的种种弊端。换句话说,我在传统中日政治文化比较中想做的,是借日本历史这面镜子,追寻现代中国种种问题的历史根源(就像我常说的,历史学者是诊断病源的医生,不是开处方动手术的医生)。所以,请读者千万注意,这是一个中国学者对日本与中国的观察,而不是拽着自己的头发悬浮在半空中,做貌似全面公允的介绍或概述。

第三,长期以来,日本学者对天皇制、幕藩体制、显密体制等,已经有丰富的研究,2020年我在东京大学一边阅读这些论著,一边就感叹日本历史学著作的高水准。我非常钦佩日本学者对日本历史与现实的批判思考,因此我明白,并不是只有传统中国政治文化才留下后患无穷的问题。我理解,历史学者对本国政治文化的批评越严厉,揭出历史基因的弊端越深刻,越是体现历史学者的良心与责任。可是,如果中国学者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过日本学者的自我批评,以为日本传统政治文化的结构性问题多多,甚至比我们中国更多,全盘接受日本学者的自我批评,并把它当作历史事实,这等于是放弃了中国学者对自身传统政治文化的批评和反省,在“传统中国政治文化很好,甚至好于日本政治文化”的暖床上躺平了。我2023年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说,对于文化史的背阴面的揭示,要比整天描述“传统文化如何优秀”,从而自我陶醉的做法有意义得多,其实也是这个意思。

在日译本出版之时,我期待读者能够理解以上三点。坦率说,其实这本小书,就是一个中国学者通过日本观看中国,并试图对现代中国的种种问题,进行一次历史学意义上的反思。

最后,我要在这里感谢若干日本朋友。因为羽田正教授的邀请,2020年我才能在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担任特任教授,并在那里获得八个月的读书时间,多年来我和他的无数次交谈,让我学到了很多有关世界史的知识。我也要感谢渡边浩教授,自从1998年相识以来,几十年里我们始终有学术交流,特别是2020年在东京大学的八个月里,尽管遭遇新冠流行,但仍和他有三次长谈,启发了我对日本史的理解。还要特别感谢辻康吾先生,从2012年起,他就关注我的研究并主持了我的《中国再考》的翻译,他对现代中国的深刻理解,让我看到了他的关怀,非常遗憾的是他刚刚往生,没能看到他推荐的这本书日译本的出版。永田小绘女士曾担任《中国再考》一书的翻译,这本曾获得“亚洲·太平洋”大奖的小书,因为她的翻译而增色不少,这次她又担任了我这本小书的翻译,我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谢意。另外,还要感谢新井孝重教授,我并没有与新井教授见过面,但作为日本史专家,他对这本小书提供了很多意见,而且特别为这本书写长篇评介,通过这本小书内容的往来讨论,我对这位认真的学者,早已怀有深深的敬意。

我虽然在书中特意强调了历史上中国和日本的差异,但我心里却始终希望现实里中国和日本能越走越近。

《形似神异:中日传统政治文化の系谱》,永田小绘译,新井孝重监修,东京:志学社,2025年8月出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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