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秋节,在下雨,没有月亮”——这是陈佳茵最新的一条朋友圈。时间停留在2023年9月。
在这之前的7月,陈佳茵和男友覃光分手,覃光持续纠缠她,想要复合。同年10月,陈佳茵报警并经民警调解的第二天,覃光潜入她办公室,往她身上泼洒汽油并点火。陈佳茵在火中被烧伤致残,覃光因犯故意杀人罪,一审被判刑12年。
之后,覃光上诉,检方亦抗诉。
事发一年多后,2025年4月21日,27岁的陈佳茵坐在湖北一家宾馆的椅子上,面对十几家媒体的直播镜头,讲述她的经历。她穿着棉布睡衣,外面披着一件薄毛衣外套。她的母亲向洁坐在窗前的床上,透过一道窗帘,看着窗外。这天是二审开庭的前一天。
律师李彩娥坐在陈佳茵身旁。她望着陈佳茵说,在家庭和恋爱中,遇到人身危害时,可以向当地妇联或派出所等单位寻求人身保护,甚至可以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。报警是对的,只是口头训诫缺乏强制性约束,没有真正让覃光对法律产生敬畏之心。
采访过程中,陈佳茵把身体前倾,不时转换姿势来缓解身体久坐的不适,用被截掉手指的左手抓挠皮肤。虽然房间空调的温度已经低至19摄氏度,但她身上的伤疤仍不时奇痒难耐。
疤痕或将终生伴随着她。
审判
4月22日,上午9点,审判长宣布,带被告人覃光进入法庭。二审开始。
覃光戴着手铐,穿着黑色卫衣,留着平头,面向法官坐在被告人席上。陈佳茵在婶婶的陪伴下,坐在覃光的左前侧,两人相距十米左右。
审判员宣读完一审判决书后,检察员宣读抗诉书提出,一审错误将覃光的行为认定为构成自首。其主观恶性深,人身危害性大,犯罪后果特别严重,一审量刑不当,导致罪责刑不相适应。
覃光在陈述上诉理由时,只说了一句话,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杀害陈佳茵。而一审时,他曾说过,“等我出来,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杀人犯。”这句话让陈佳茵持续生活在更深的恐惧中。
二审时,面对辩护律师的发问,覃光称,由于一审被判刑12年,他是在自暴自弃的想法中才说出这句话。
与在第一次口供中说泼了两次汽油不同,这次审判中,他说自己只泼过一次汽油,第二次是将瓶中的汽油泼到地上,用空瓶接水灭火。同时,他称自己不想杀人,只想伤害(陈佳茵)。
法庭上,陈佳茵的代理律师李莹认为,覃光“得不到就毁灭”的作案动机偏执、极端,这起案件不应简单视为恋爱纠纷,他的故意杀人行为对正值青春年少的陈佳茵造成了终身影响。
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中,覃光说了“对不起”,称自己的冲动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,希望“出来后积极赔偿陈佳茵”。法官宣布休庭,另行宣判,覃光被法警带离法庭。
审判结束当天下午,有记者打电话问陈佳茵,怎么看待覃光的道歉,她声音低沉地说“不接受”。在她看来,此前他没有通过任何方式道歉,却在庭上道歉,只是想以此获得轻判。
回到宾馆,媒体镜头前,陈佳茵再次描述了案发过程。分手之后,覃光起初只是在语言上纠缠。聊天记录显示,随着时间推移,他的言语变得激烈和极端,提到了自杀和同归于尽。

分手后覃光持续纠缠和语言威胁。
陈佳茵劝他不要想不开,想通过耐心沟通,平复他的情绪。但她拒绝再复合。
覃光的言语纠缠持续了三个月左右,陈佳茵不敢接他电话。2023年10月,她不再理会他后,覃光又找到她的朋友,向对方发送她的个人隐私信息,以期能得到她的回应。直到那时,陈佳茵也没想到他会采取实质性行动。
纠缠没有结束。之后,覃光开始频繁出现在她公司附近。他要求见面,但陈佳茵已经彻底不敢见他。一审判决书显示,陈佳茵公司的几名同事曾看到覃光在附近徘徊。
同年10月18日,覃光再次提出见面。这次,陈佳茵“忍无可忍”,选择了报警。警察调解后,覃光承诺,不再纠缠她。
调解从上午持续到下午。结束时已经是下班时间,陈佳茵回到了公司宿舍。她已经有了计划,她要逃跑。调解后的第二天,公司有次重大会议,她原本计划这次会议结束后就请假,去外地躲一躲。
但她不知道,覃光又折返回来,躲到她宿舍门外,在她和朋友通话时,偷听到了她的计划。一审判决书记载,第二天早上7时许,覃光翻墙进入陈佳茵公司厂区并到她办公室外等待。9时许,他径直走向陈佳茵办公室,边走边从卫衣兜里拿出一满瓶汽油,打开瓶盖,到她座位旁后往她身上泼汽油。
陈佳茵仍然记得,那天早晨,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孩快速走到她身旁。她以为他手里拿的是饮料,但当他离自己越来越近、步伐也越来越快时,她感觉到不对劲。她说,覃光走到她跟前后,说了一句:“我不好过,你也别想好过。”
接着,他将瓶子里的液体泼向她。陈佳茵边用手挡,边起身逃跑,覃光抓住她的衣服后点燃。陈佳茵回忆,身上着火后,她本能地向外跑,门没打开,于是她趴在地上,试图保护自己的面部。陈佳茵回忆,她大声呼救了几声,但没有人来。她便昏迷过去。
她所在的公司有30多名员工,事发当天有五六人在公司。其中四人在警方询问中提供了证词。一审判决书显示,办公室里一男同事称,看到覃光将液体泼到陈佳茵身上和脸上,还没反应过来,覃光指着他说:“你要是不想死,就赶紧出去”。他跑出去后,和另外一名同事持铁棍在门口守着。
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,陈佳茵醒来时,发现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。她用虚弱的声音跟覃光说,“你不能这样,把你自己也害了。”她感到剧烈的疼痛,哭着让覃光把她抱出办公室。
覃光照做了。一审判决书显示,覃光将陈佳茵身上的火扑灭后,将她抱出办公室,后要求公司人员联系救护车,并将她抬上公司的轿车送医。他上车随行。
在车上时,陈佳茵意识清醒,灼烧感和疼痛一直在持续。脸上格外刺痛。她说,她问覃光自己脸上的情况,他只是说,你的脸没事。汽车行驶了五六分钟左右,警察到来,带走了覃光。
后经法医鉴定,陈佳茵损伤程度为重伤一级,手功能丧失,伤残程度为五级,全身体表多处疤痕,伤残程度为六级。案发后,覃光筹集了59300元为陈佳茵治疗。
刑事附带民事调解书显示,覃光应向陈佳茵赔偿医疗费等经济损失共计50万元(不含已支付的59300元),定于该协议签订之日支付。但覃光的父亲覃刚对澎湃新闻称,家里实在没钱,自己有心脏疾病,每月只有3000多元收入。他还有一个20岁的小儿子,是一名外卖员,每月能挣三四千,但要除去每月3200元的房贷。只有等覃光出来后挣钱偿还。
覃刚回忆,一审开庭后,判决还没出来时,他曾见过儿子。覃光让他去见陈佳茵,向她道歉,说自己是一时冲动。如果还有机会,他出来养她一辈子。
陈佳茵的母亲向洁回忆,覃刚去过医院两次,那时女儿还未苏醒。覃刚回忆,他后来又去过一次陈家,见到了陈佳茵。
那是场让陈佳茵内心难受的谈判。谈判的目标是她受到伤害的赔偿金额。陈佳茵回忆,当时覃刚主要讲述了家里的困难和不易,他承认儿子犯了错,对两个家庭都造成毁灭性打击。他愿意赔偿。然而他还说,家里没钱,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。但当时陈佳茵面临着巨额医药费,她需要这笔钱,如果覃家能一次性拿出五十万,就可以给谅解书。
“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。”向洁记得,覃刚大部分时间是让陈家给谅解书,说他儿子早日出来赚钱赔偿。但陈佳茵觉得,这样的想法难以让人接受。覃刚最终没有拿到谅解书。
覃刚说,因为没钱,儿子二审没有自己委托律师,他也不知道二审的时间。二审当天,他正在青海的工地上打混凝土。
至于儿子为何做出这样的行为,他也想不明白。覃刚承认,儿子性格最终走向极端,“主要是做大人的,没教育好他”。二十多年前,他和妻子离婚,两个儿子由他抚养。
大多时候,他在外务工,孩子跟随爷爷奶奶长大。覃光和母亲很少联系,会在过节的时候一起吃个饭。根据覃光母亲的证言,儿子跟她说要和女朋友分手时,她曾劝他要想开一点。
一直以来,覃刚并不知道儿子内心的想法。成长过程中,这对父子交谈很少。对于儿子的学习、感情、生活中的困难,或者感到难过的事情,他知道得不多。
但他认为儿子性格温顺,干活吃苦认真,没有不良嗜好。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,覃光初中辍学,跟着覃刚在工地上干活儿。
覃刚只知道覃光此前谈过一个女朋友。但他持反对态度,理由是女孩抽烟喝酒,开销太大,家里无法支撑。相比之下,他对陈佳茵很满意,如果他们成家,自己还年轻,可以帮着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。
从医院醒来之后,陈佳茵曾跟父母说,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,还是让他(覃光)好好改造。那时,她并没有希望覃光被重判的想法。直到在警察找她录口供时,她才知道,事发前一天调解后,覃光偷听她讲话、提前踩点、泼了两次汽油并带了一把刀。她开始觉得,覃光不是过激杀人,而是预谋犯罪。
在二审开庭审理的一个多小时里,陈佳茵不敢看覃光,她内心仍然感到恐惧。她也无法直呼他的名字,而是称他为“凶手”。有时,她会想,自己之前了解这个人吗?这场悲剧是注定的吗?

二审开庭后陈佳茵和妹妹在宾馆房间。
分手
时间回到2023年7月的一天,覃光突然提出分手,理由是“不合适”。陈佳茵回忆,当天的情形是,她正在和公司同事打电话沟通工作。
面对突然而至的分手,陈佳茵反问道,你确定要这样(分手)吗?她反复问了几遍,覃光回答说确定。
恋爱期间,他们因为小事吵架时,也会提分手。但事后,通常覃光会主动道歉、接她下班。她会接受,“给台阶我也就下了”,两人就复合。但这次分手,她能够感觉到,是因为自己忙于工作,而忽略了覃光。覃光的第一次供述显示,他之所以提出分手,是为了让陈佳茵重视他。
他们在一起后,开始的一年半,陈佳茵在武汉上大学,两人只有假期才能见面。毕业工作后,她变得更加忙碌。覃光是干工程的,经常在外地跑。只有工程结束后,他们才有短暂见面的时间。

被泼汽油前的陈佳茵。
在陈佳茵看来,覃光是一个安静阴郁的人,觉得对她有某种占有权。她觉得,情侣之间吵架很正常,但是分手与复合次数多了之后,她开始反思,自己是不是很廉价?自己有没有被尊重和理解?
陈佳茵记得,有一次过年期间,正月里,她想买一二十元的烟花。但覃光觉得这是浪费钱,还骂了脏话。交往的这三年,虽然吵架时,覃光会骂人,言辞激烈,但没有动手。陈佳茵觉得能忍下来。
覃光唯一一次动手,是在他们分手两个月后。覃光到公司找陈佳茵,两人发生争执,覃光想夺她的手机,并打了她一耳光。但他称自己不是故意打人,只想拿她的手机。这次冲突后,陈佳茵远离他的决心更加坚定。她清楚这不是真正的爱,而是“极端变态的控制欲”。
事实上,他们原本有结婚的打算。2023年2月5日,是农历正月十五,陈佳茵和覃光约着两边的父母见了面。“那次只是简单的见面,没有涉及三金彩礼,也没有聊两个孩子的感情。”陈佳茵说,这次见面的目的是双方父母见一下,“如果满意,就进行下一步,如果不满意,那就再看”。
向洁对覃光并不满意。她希望自己的闺女有更好的归宿,至少嫁给一个家庭完整的男孩。她觉得,覃光性格孤僻,总是沉默寡言。“凡事憋在心里,容易出问题。”
覃光是单亲家庭,而向洁和丈夫虽然是普通农民,但一直以来相亲相爱,家庭和睦美满。在陈佳茵印象中,父母几乎没有争吵过。
她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庭。陈佳茵从父母身上看到一种朴实的爱——两个人走到一起,要相互扶持,相互理解,相互尊重,可以同甘共苦。她强调,是双方一起,而不是一个人单方付出。学历和家庭出身并不在她考量范围之内。她更看重男孩的责任感、踏实和上进。
和覃光交往,陈佳茵也有过现实的考量。尤其是她妹妹的情况。妹妹虽然已经20岁,但智力低下,且患有癫痫,需要长期吃药。从小多是她照顾妹妹的衣食起居。陈佳茵的妹妹说,以前,她的生活用品都是姐姐买给她。
对此,覃光知道,也理解。两人就此商量过,他答应做上门女婿。后来,陈佳茵跟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。母亲说,现在哪还有什么上门女婿,嫁不嫁人的,只要两个人的小家过得好就行。
虽然向洁对女儿选择的这个男孩并不满意,但最终还是决定尊重女儿。但那次见过家长后,陈佳茵觉得,覃光并没有实质性的行动,比如逢年过节不会电话问候自己的父母。
除了父母,陈佳茵的朋友们也不太认可覃光。小英的不满在于覃光对陈佳茵的态度,“越复杂的家庭,越需要他的担当。但我在他身上没看到,他对他们的未来没有规划”。但她感觉陈佳茵内心坚定,每次都说想和覃光走下去。
小英是陈佳茵的高中同学和朋友。上次见陈佳茵,还是在2023年事发之前。陈佳茵不常在朋友面前提及男朋友,一般是两人吵架或者她有困惑时,才会找朋友倾诉。
小英印象深刻的是,陈佳茵会分享她的家庭情况,说父母不同意她跟覃光交往。她想知道说服父母的方法。小英已经结婚生子,陈佳茵信任她,经常请教她如何跟另一半的家人相处。
小英说,陈佳茵一直活得努力上进,从来没有停歇过。“她的家庭让她不停工作,她有目标,不会混日子。”同龄人还在花父母钱的时候,她已经在赚钱给家里补贴,也能承受自己购买手机、电脑方面的消费。
五年前,从湖北第二师范学院会计专业毕业后,陈佳茵在恩施一家公司做会计,每月工资四千多,经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。一年多后,她跳槽到第二家公司,同样是财务岗位,一个月工资5500元,有五险一金,还包吃住。她一人住一间20多平方米的单人宿舍,宿舍里有空调、马桶和独立的洗澡间。她对此很满足。
去第二家公司工作,她问过小英的想法。她说公司在镇上,那里荒无人烟,但是在那里能沉淀下来搞事业的话,几年后一定能发展得不错。小英认同她的想法。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很重要,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。陈佳茵觉得,能够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,就不靠别人。
小英格外喜欢跟陈佳茵待在一起,“她总是积极向上地面对一切,遇到困难从不退缩”。陈佳茵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。事发时,她正在准备考取事业编制,工作之余挤时间做题复习。如果能考上教师,就能实现她小时候的梦想。
小英了解这个朋友。在她眼里,陈佳茵性格善良,能够理解别人的困难。在外面逛街,她总会主动帮助孱弱的老人。看到有人乞讨,她也从不吝啬。小英说,她身上有某种甜美而善良的东西。原本小英以为,这会让陈佳茵收获美好的爱情。
疤痕
二审开庭前一晚,陈佳茵躺在床上难以入眠。第二天早上六点她便醒来,肚子突然开始疼痛。烧伤后,她的消化系统变得脆弱。现在只能吃一些清淡的粥、面条等流质食物。
出发去法院前,母亲喂她喝粥,但抿了两口后,她就没了胃口。“人是铁,饭是钢。你现在要把身体调理好,身体才是最大的问题。”向洁坐在宾馆的椅子上,望着女儿说。
“我不是一直在吃药?”陈佳茵低着头回复。
“你吃饭不行啊。吃点有营养的,就拉肚子。”向洁脸上露出担忧,起身递到她嘴边几粒治疗胆汁淤积和胆结石的药。正好陈佳茵的主治医生打电话给她,告诉她有消化科的专家到医院看诊,她可以过去检查身体。
向洁希望她去武汉治病,但她想回家。“趁有专家在去看看好。”向洁说。“我就是想回家!”陈佳茵提高了音量说,皮肤的瘙痒难耐让她心情变得烦躁。
比起医院,她觉得在家恢复更好。在老家的两层楼房里,她每天早上六七点起来,爬一趟楼梯进行锻炼。再到外面转转,看看山和水。水里有青蛙,山上有竹笋。或者去隔壁婶婶家看她养的各种花。
从事发到今年4月,陈佳茵经历了大大小小20多次手术。连续四个月,她每天躺在床上,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乃伊,被翻来翻去,疼到全身冒汗。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天花板。唯一见到过的一丝阳光,是在她去手术室的路上,经过一个走廊时,她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和阳光。
遇袭后在ICU的17天里,她气管被切,不能说话,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想法。有次她喉咙很痛,想喝热水,但说不出话。父亲只能在一旁猜她的意思,后来急得满头大汗,抓住一个陌生人问女儿到底想要什么。
全身的疼痛让她脾气变得暴躁,医护人员对她快要失去耐心。她又吵又闹,喉咙只能发出“哼哼”的声音,想表达“不想父母救她”的意思。她一度放弃了求生的念头。向洁抱着她说,“宝贝,妈妈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救活。你死了,我也活不了。”陈佳茵从没见母亲掉过眼泪,那是唯一一次。
由于她左手手指烧伤严重,治疗四个月后,最终只能截肢。烧伤后全身浸浴治疗时,她才看到没有手指的手,于是情绪崩溃。向洁安慰她说,“宝贝,不用怕。有人没有双手了,也能生活。你还有右手,还有我陪着你。”她只想让女儿活下来。

截肢的左手
从出事开始,向洁几乎寸步不离陪着女儿。她今年56岁,一辈子生活在农村。陈佳茵知道,对母亲来说,买张火车票这样的事情都尤为困难。为了她,母亲经常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走,去求助医生和警察。
治疗期间,每次听见医生推着小推车来换药的声音,陈佳茵就浑身发抖。换药时,医生撕开纱布,用剪刀或者抹布把腐肉刮掉和擦掉,擦得血淋淋的。痛到让她感觉有人在剥她的皮。每次换药之后,她会反复发高烧,又吐又拉,像有千万根钢针刺进她身体。
为了做皮肤移植手术,医生在她胸前、腹部的皮下脂肪里植入四个气囊,在里面注入生理盐水,一点点把皮肤撑大。医生告诉她,那种感觉就像怀孕。气囊会压迫她的内脏和膀胱,使她尿急尿频。
皮肤扩张器二十四小时戴在她身上,如今只剩下左腹上的气囊,要伴随她一年多,直到她身体状态稳定,做手术时才取出来。她的肚子鼓鼓的,走路时晃晃悠悠,需要格外小心。她不敢出门,害怕被人撞破,或者被尖锐物品刺破。
烈火的阴影一直伴随她。看到跟覃光长得像的人,她就后背发凉。她不敢坐车,排斥汽油的味道;不敢进厨房,害怕看见火光。看见微波炉时,她怕微波炉会爆炸。
事发后的半年内,陈佳茵完全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。母亲收走了所有可能反射出她脸部的物体:手机、镜子、勺子等。最好的朋友想去看望她,她直接拒绝了。包括朋友小英。醒来之后,大概过了几个月,她才慢慢给小英发一些自己受伤的视频和图片。
这些照片和以前的陈佳茵完全不是一个人。小英感到恍惚,她说,陈佳茵一直是个爱美的女孩。以前的照片中,陈佳茵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,白皙的皮肤,黑色长发披在肩上。那时她是个无畏而活泼的姑娘,喜欢化妆、打扮,穿漂亮衣服。人群里,时常传出她爽朗的笑声。
网暴
陈佳茵说,她现在可以直面镜头,是因为一审后,法官跟她说了覃光可能判的刑期,她觉得判得轻。那时她着急了,就在网上发视频,希望有人能帮她出主意。同时,她也想记录自己康复的过程。她还有一个想法是,希望有天覃光能看到她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活过来的。
二审庭审结束当天下午,记者散去,时间开始多出来了,陈佳茵和母亲独自待在宾馆,母亲终于有时间吃点东西。但到了傍晚,她视频下面的评论风向发生了变化。这源于她三年前拍的视频下,她回复朋友的一句话:“我才不和她一起,我有一群小弟弟”。有网友将这句话解读为“她有很多异性朋友”。
她的这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,无数恶毒言论涌向她的评论区和后台私信。有评论说,你还想吃油泼面吗?你的脸还能扫描吗?你的那群弟弟呢?……
陈佳茵坐在宾馆的床上,看完评论后,她翻出为朋友庆祝生日的聊天记录。打开手机直播,她开始解释说,“如果真的有弟弟,我发在网上干什么?”那天是2021年11月15号,她和朋友一起过生日,都是女生。“你看这里(一条朋友圈),他(覃光)还在给我评论(一个微笑的表情),他也能看到我的抖音。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。”她继续解释。
无奈之下,陈佳茵找到朋友小英和华子,让她们去评论区帮她解释,说出真相。小英说,她们高中时期的几个朋友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,就读同一个专业。陈佳茵说的“一群弟弟”,就是视频里那些高中同学和朋友。
但小英发现,解释没有用。而且她很害怕说错话,给朋友带来更多谩骂。她只能安慰陈佳茵说,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,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他们的思想。要心理强大一点,不要被他们的思想左右了。
这句玩笑继续被无限放大,被一些网友揪住不放。谣言蔓延,从她要彩礼到她的医疗费用,她急于去解释这一切。有人说她的聊天记录删改过,她便找出法院认定她提供的聊天记录和覃光的聊天记录一致的证明。

一审判决书上聊天记录真实性的证明。
原本她想通过直播去回应这些质疑。“你们有问题,我肯定想尽力解释,但是你们一直黑我,对我造成了二次伤害。你们放大了我的问题,而缩小了他(覃光)对我的伤害。”她对着手机的直播镜头说。
法庭上,她是受害人,但在网上,她成了被“审判”的人。网友的讥讽和流言,像另一场灼人的大火。
她持续回复网友的质疑,一遍遍去解释。她一直认为,真诚袒露自己,所有人都会相信她。
但不到十分钟,直播间被封了。理由是由于展示医疗类行为,违规直播封禁。“是因为我的样子太丑了吗?应该是被人举报了。”她自言自语道。
无法直播后,她继续一条条点开评论和私信,反复解释。“真的希望你们不要再黑我了,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。”她在一个关注她的网友群里,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。因为手受伤,打字不方便,她只能用语音转文字再发送。但有时太着急,语音转述不准确,她将错误的信息发了出去,又在慌乱中撤回。
尽管她将自己的医疗费用和与覃光的经济来往记录都整理发出来,但依然有人说她花了覃光20万元。“他没给我那么多钱,就给了59,300块。我治疗花了一百多万,自己家花了二十几万,政府资助了近30万,其余走的报销。”
“你怎么可能花那么多钱?”、“看见你这样子太开心了,你就活该”…… 也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网友在跟评她的外貌——“你怎么把三角篓子套上?是在cosplay吗?”有评论说她是“木乃伊”。
质疑的评论和私信如雪球般不断弹出来。她变得越来越着急,越想去解释,却发现解释没有任何作用。她为母亲注册的账号也受到许多陌生人的骚扰,她庆幸母亲几乎不看抖音。
她在后台点开一条私信,回复说:“我想解释一下,不想让你带节奏了,我不想再受到第二次伤害了。如果有隐瞒,他(覃光)和他的律师在庭上会反驳。”她想说服一个骂她的人。
“我又不认识你,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。”对方回复说。“这些都是提交到法院的证据,我怎么可能造假呢?”陈佳茵仍然试图说服对方,“你是唯一一个我花这么长时间解释的人,因为我感觉你还有一点理智。”但对方不听她的任何解释,依旧发他自己坚信的东西。那一刻,她意识到,要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很难。
她把证据发出来后,谩骂讽刺声仍然不断。她只能眼看着那些流言像大火一样,再次失控地将她吞噬。两个小时后,她有些筋疲力尽。向洁在一旁用虚弱的声音说,你不要再去理会他们了,自己的身体康复最重要。
陈佳茵盯着手机屏幕说,“我的性格就这样,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我一定要说服一个人,让他知道真相,不再喷我。”
向洁不再回应女儿,瘫倒在床上,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。她要等女儿忙完,帮她擦洗身体,抹完药之后才能休息。
最后,陈佳茵只能在关注她的网友群里说,“今天太累了,我就不回复大家了。还有一些网友恶意揣测,也请大家嘴下留情。”说完,她关掉手机,叹了口气,在母亲身旁静静坐着,不时用手抓挠脸和背。
重生
移植的皮肤正在吸收和重新生长。未来,陈佳茵还将继续做功能修复、疤痕修复、整容修复等手术。
取下压力面罩后,她脸上被勒出几道又红又深的印痕。一块从胸前取下的皮肤植到她右脸上。泛黄的肤色与左脸白里透红的肤色截然不同。
烧伤处的皮肤像钢铁在火中熔化后,凝固成一团,失去弹性。疤痕变得越来越紧,黏在一起,变成暗红色的长条,像蜈蚣一样趴在她身上,牵扯着她的皮肤和肉,每移动一下,她能感觉到皮肤撕拉的疼痛。如果护理不当,皮肤容易感染,甚至癌变。
鼻子烧伤后,陈佳茵一侧鼻翼缺失。她的鼻孔里塞着圆形透明塑料管,支撑着填补的皮肉。头皮上的一些毛囊被烧毁,不再长出新头发。为了方便打理,她一直留着寸头。虽然右眼眶因烧伤而依旧红肿,但她的大眼睛依旧明亮清澈,睫毛浓密。
当气温升高,她全身的皮肤灼热发痒。最痒的地方是背部、臀部和腿部,她只能用裹着纱布的残缺左手轻轻抓挠。截掉的手指尖处长出一块凸出来的肉,鲜红色的。新生的皮肤很敏感,碰到时,她会下意识退缩。
她的右手眼下只能小幅度移动,不能翻转、握拳、弯曲,等做功能恢复手术后,这只完整的手将成为她今后生活的主要依靠。这意味着,她将会过着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。
尽管现在身体仍虚弱不堪,但陈佳茵不停想着,自己能做些什么?如何继续赚钱支撑这个家,去减轻家里的负担?
如今全家人的生计落在父亲一人肩上。父亲在安徽的工地上打工,每月工资五六千元,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。之前她希望父亲做保安,相对轻松一点。但她出事后,父亲只能继续干繁重的活儿。向洁看出来女儿的忧虑,会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,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健康。
二审庭审结束的第二天早上,陈佳茵内心平静下来。她决定听母亲的话,先到武汉检查身体,再回家。向洁一早便起床收拾行李。她扶着女儿蹒跚走进电梯后,两个陌生男人投来异样的目光,望向她包裹着压力面罩的脸。她低头整理衣角,错开了男人的目光。
向洁用同样的目光看了回去,两个男人的视线便从女儿身上移开。陈佳茵抬起头,向前一步跨了出去。
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文中人物陈佳茵、向洁、覃刚、覃光、小英为化名)

设计 王璐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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